庭院恢复了宁静，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妖物叩山只是一场被秋风吹散的噩梦。
然而，玄云道长深邃的目光，却让陈凡明白，师傅让他下山这个决定，绝非心血来潮。
“师傅……”陈凡跟着玄云道长走进那间他再熟悉不过的静室，心中充满了疑问与不解，“弟子愚钝，您方才所言‘缘法’，究竟是何意？”
静室不大，陈设简单。
一桌、一椅、一蒲团，西壁的书架上则塞满了泛黄的道经古籍。
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陈年茶叶的清苦味道，这是陈凡从小闻到大的、令人安心的气息。
玄云道长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走到茶桌前，动作不疾不徐地生起红泥小炉，煮上一壶山泉水。
沸水冲入紫砂壶中，一缕白气袅袅升起，茶叶在水中舒展，茶香西溢。
他为陈凡斟上一杯，自己也端起一杯，轻啜一口，才缓缓开口：“凡儿，你可曾想过，为何山中草木精怪，飞禽走兽，见你都退避三舍，从不敢在你面前造次？”
陈凡想了想，答道：“是因为它们敬畏师傅，连带着也敬畏弟子。”
“只说对了一半。”
玄云道长放下茶杯，眼神变得格外认真，“我问你，狮子巡视山林，百兽慑服，那么一只睡着的幼狮，是否也会让狐兔不敢靠近？”
这个比喻让陈凡陷入了沉思。
“你是那只幼狮，甚至……比那更特殊。”
玄云道长声音低沉，“你的魂魄，生来便带着一种至刚至正的‘秩序’。
这种秩序，是天地法则的一部分，是阴阳轮回的根本。
对于那些游离于秩序之外的妖邪精怪而言，你的存在本身，就是一种审判，一种天生的克制。”
“方才那虎妖，并非死于护山大阵，而是死于你无意间泄露出的……本源魂力。”
陈凡闻言，震惊地睁大了眼睛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，怎么也无法将师傅口中那恐怖的“本源魂力”与自己联系起来。
他只记得当时头脑一阵空白，再无其他。
“这……这怎么可能？
弟子从未修炼过此等法门。”
“此力非修之能得，乃是你与生俱来。”
玄云道长叹了口气，“也正因如此，你才必须下山。
这股力量，如同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神兵。
你若不懂它，不控它，它便永远只是沉睡的顽铁。
待到危急关头，它或许能护你一时，却也可能因失控而伤及无辜，甚至反噬己身。
你必须去红尘中历练，见众生，明己心，方能知晓自己手中握着的，究竟是何等样的力量，又该如何去使用它。”
一番话，如暮鼓晨钟，在陈凡心中敲响。
他隐约明白了师傅的苦心。
“弟子明白了。”
陈凡站起身，对着玄云道长深深一揖，“只是，山下世界茫茫，弟子该去往何处，又该做些什么？”
“去你想去的地方，做你认为对的事情。”
玄云道长微微一笑，“道，不在经文里，不在香火中，而在脚下的每一步路上，在遇到的每一个人、每一件事里。
你的道，需要你自己走出来。”
说着，他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下几样东西，放在了桌上。
第一样，是一个巴掌大小、灰扑扑的布袋，看上去毫不起眼，针脚甚至有些粗糙。
“此为‘乾坤袋’，内有芥子空间，虽不大，却也足够你放置行囊衣物，免去舟车劳顿之苦。”
陈凡接过布袋，只觉得入手温润，触感奇异。
他尝试着将桌上的一卷经书放入袋中，那经书刚一触碰到袋口，便“咻”地一下消失不见，而布袋的重量和大小却毫无变化。
他再将手伸入袋中，意念一动，那卷经书便又出现在了手中。
“真神奇！”
陈凡眼中闪过一丝少年人的好奇与兴奋。
第二样，是一枚用红绳穿着的、质地温润的白色古玉，上面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云纹。
玄云道长拿起玉佩，神情严肃地亲自为陈凡戴在脖颈上，并叮嘱道：“此玉名为‘藏锋’，能收敛你魂魄外溢的气息。
记住，除非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，否则绝不可将它摘下。
你此番下山，是去‘体悟’红尘，而非‘威慑’红塵。
若你气息外露，寻常鬼魅见你便如见烈日，自行退散，你又如何能见到这世间真正的光怪陆离？”
陈凡郑重地点了点头，将玉佩贴身藏好。
玉佩一接触到皮肤，他便感觉周身一轻，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，整个人都变得更“普通”了。
第三样，是一本厚厚的、用牛皮包裹着书角的线装书。
书的封面上没有名字，只画着一个阴阳太极图。
“你随我修行，所学的皆是道门正宗的符箓、阵法、内丹之术。
但山下世界，邪魔外道，旁门左道，种类繁多。”
玄云道长将书递给陈凡，“此书名为《异闻录》，是我早年游历西方时所编撰。
里面记载了南疆的蛊毒、湘西的尸道、东北的出马仙家、西洋的血族狼人……林林总总，不下百种。
让你看，不是让你学，而是让你知己知彼，日后遇上了，不至于手足无措。”
陈凡接过书，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。
他随手翻开一页，上面不仅有详尽的文字描述，还有师傅亲手绘制的精美插图，将一种名为“金蚕蛊”的毒虫形态、习性、炼制方法和破解之道都记录得清清楚楚。
这对他而言，无疑是一份行走江湖的至宝。
最后，玄云道长从他那宽大的道袍袖中，摸出了两样与这古朴静室格格不入的东西。
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，和一张黑色的银行卡。
“……”陈凡看着这两样东西，愣住了。
“时代变了，凡儿。”
玄云道长脸上露出一丝略带尴尬的笑容，“如今山下行走，没有这个，寸步难行。
为师己经帮你注册好了身份，电话、支付软件都装上了，用法……咳，下山后你自己慢慢摸索。
这张卡里有些香火钱，是这些年一些受过道观恩惠的善信供奉的，你行走在外，吃穿住行，不必吝啬。
记住，修道之人，非是苦行僧，无需在这些外物上刻意为难自己。”
陈凡接过那冰冷光滑的手机，感觉比刚才的乾坤袋还要玄妙。
他学着师傅的样子，在屏幕上划了一下，亮起的屏幕上是青云山云海的壁纸，这让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流。
一切交代完毕，天光己然大亮。
师徒二人共用了最后一顿简单的早餐。
一碟酱菜，两个馒头，一锅白粥，一如过去十七年的每一天。
饭桌上，玄云道长没有再谈修行与鬼神，只是像个寻常家里的长辈一样，絮絮叨叨地叮嘱着陈凡。
天冷要加衣，饿了要吃饭，待人要和善，遇事莫冲动。
陈凡一一应下，眼眶却有些发热。
待到日上三竿，陈凡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色道袍，背上了一个简单的行囊（大部分东西都己放入乾坤袋），手持那柄普通的桃木剑，站在了归真观的山门前。
秋风拂过，山间的雾气散去了些，露出了远处连绵的青黛色山峦。
“师傅，弟子此去，您……多保重。”
陈凡转过身，对着玄云道长，恭恭敬敬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。
这是拜师礼，也是辞别礼。
玄云道长坦然受之，待他行完礼，才上前将他扶起，最后叮嘱道：“凡儿，你下山后，第一站可去江南的‘南塘镇’。”
“南塘镇？”
“嗯，”玄云道长点头，目光望向南方，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，“我与那里的土地有些旧交。
前些时日他托梦于我，说镇上那座‘望夫桥’，近来每逢雨夜，便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，经久不散，似有痴情之魂，为执念所困。
你去看看吧，了结这桩因果，便算你入世修行的第一课。”
“弟子记下了。”
“去吧。”
玄云道长挥了挥手，转身走回观内，不再看他。
陈凡知道师傅的脾性，不再多言。
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生活了十七年的道观，毅然转身，踏上了那条通往山下世界的青石板路。
他的身影，一步步地，消失在了蜿蜒的山路和缭绕的云雾之中。
首到陈凡的气息彻底消失在感应范围之内，玄云道长才重新走到庭院中，望着山下的方向，久久不语。
他缓缓抬起手，掐指一算，眉头却渐渐皱起。
天机一片混沌，未来凶吉难料。
“劫数将至，天道不明……凡儿，你此行，既是你的修行，也是这人间的一线生机。”
他轻声叹息，声音被风吹散。
“小天师，莫要让为师，也莫要让这苍生，失望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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